山楂紅,山楂白 ──《山楂樹之戀》小說及電影之比較

《山楂樹之戀》電影上映那年,我還是個國中生。知道一些歷史,卻還不知道文革,不懂得大躍進、批鬥、上山下鄉,知道艱困時代下能存在愛情,卻不知道,艱困時代下的愛情能發展成什麼樣子。

《山楂樹之戀》可說是我對中國文化大革命的啟蒙,也可說是我第一次探視革命時期愛情的其中一種樣貌。上了大學之後,偶然在圖書館翻到《山楂樹之戀》原著小說,發現小說內容竟與電影有諸多相異之處,故事主線雖然相同,著重的內涵卻不同。小說當中,更細部描寫了文革對青年學子的思想改造,西村坪人對於批鬥學者地主的不以為然,當代女性對自身尊嚴的愛護,進而對愛情的躊躇與猜忌、對性的無知與壓抑,以及靜秋的心理變化及行為想法。電影則去除了主幹外的旁支錯節,聚焦於艱困時代下純淨堅貞的愛情。

《山楂樹之戀》原著小說由美國華裔作家艾米所作,自網路發跡,獲得廣大迴響後集結出書,讀者年齡層橫跨50後到90後,銷售量極高。文學評論家嚴峰曾說:「淚是檢驗文學的唯一標準」,無疑地,《山楂樹之戀》是一部讓人不禁落淚的小說,包括我在內,也不小心讓淚水皺了書頁。

最後一幕,靜秋穿著由老三買給她的布料,自己編織而成的紅色大衣(小說當中沒有描寫這段),跪在床沿,望著老三枯瘦發黑的臉,握著老三漸漸失溫的手,哭喊著:「我是靜秋,我是靜秋……」,直到老三終於闔上微張的雙眼,流下兩行晶瑩的淚。靜秋從未叫過老三的名字,而老三曾說過:「我喜歡『靜秋』這個名字。聽到這個名字,即便我一隻腳踏進墳墓了,我也會拔回腳來看看你。」電影中,又加了一個鏡頭,鏡頭隨著靜秋的視線往上移,移向老三以躺姿唯一能見的天花板,再慢慢拉近、放大,上頭貼的是老三與靜秋的合照──黑白色的照片,兩人燦爛地笑著,彷彿就能這麼笑一輩子。老三願意就這麼看著靜秋,也不願耽擱靜秋任何一秒鐘。  

然而若將故事自文革背景抽離,《山楂樹之戀》其實就是一部老生常談、似曾相識的愛情故事──男女主角一見鍾情,歷經千辛萬苦,終於有情人成眷屬,或是主角一方死亡,成就一樁雖有遺憾、然卻不朽的愛情。《山楂樹之戀》恰好屬於後者。因此我想,這樣陳腔濫調的故事情節,其中必有特殊突出之處,否則不會吸引這麼多讀者,包括我自己;其中必有能產生共鳴的東西,否則不會同時讓這麼多屬於不同年齡層的讀者掉淚。

小說當中,對於時代與角色的描寫刻畫寫實且細膩,而電影中則是使用淡化政治色彩、突顯愛情純真的敘事方式。對於小說《山楂樹之戀》,中國作家王蒙曾說:「我們再也不願意去經歷這樣的一段歷史,但願這樣的愛情已經絕版。」而作家石一楓則說:「與其說他們是被『愛情』打動了,不如說他們是被『文革中的愛情』打動了。」如果故事發生在現代呢?就像我們常問:《鐵達尼號》如果傑克和蘿絲一同上岸了呢?我相信,某些事情,在某些特殊的時空當中才會發生,就像某些感受、某些衝動,在某個特殊的時間點、特殊的環境當中,才會湧出、爆發。《山楂樹之戀》的背景在壓抑恐懼、造反批鬥的中國文化大革命,誰都不知道誰下一個上山下鄉,因此要緊握住眼前的人。而《鐵達尼號》則發生在豪華奢靡、酒池肉林的高級郵輪,什麼都不缺乏,只缺一點激情,一個愛侶。一個在特殊時代,一個在特殊地點,迸發了兩樁為人傳頌的愛情故事。

有趣的是,我們可以看到在風雨如晦、人心洶洶的文革時期,老三對於靜秋的堅定、犧牲,以及靜秋對老三的猜疑、閃躲,呈現了對比。靜秋所呈現的是一個典型被毛語錄改造的女孩,對於毛澤東思想沒有任何懷疑,且極為順從,卻一再地懷疑情人可能心懷不軌。電影裡的靜秋雖仍意懷猜忌,但也不時流露出深愛老三的一面,如電影中,她在知道老三得病之後,向學校撒了謊,請了假,千里迢迢地到醫院,任性地只要陪在老三身邊,睡哪兒甚至不睡也無所謂。電影中的靜秋,不僅有著堅毅、孝順的性格,也有可愛、浪漫的少女情懷。相對於小說中大量鋪陳靜秋對世事及性慾的無知,電影點到為止的敘事更顯得靜秋純真,而非愚蠢。因此在讀小說時,除了不欣賞靜秋對待愛情欲拒還迎,不追求真相,自行想像的態度,更覺得作者描寫靜秋的無知已到了過剩的地步,也不禁對靜秋心生反感。

電影或許弱化了靜秋對自尊的愛護,以及為擔當家計,不計一切的勇敢,將靜秋塑造成一個比較柔弱、需要幫助的女性角色,然就愛情方面,電影中的靜秋,卻能為愛情義無反顧,讓他倆的愛情平等,真正成為兩人的愛情,不只是老三的愛情,也因此更加純粹動人。至於老三,在電影或是小說中的形象,不但長相俊美、幽默風趣、才華洋溢――老三:「我哪是送你筆,我這是在為革命省墨水!」,對於愛更是執著、堅定且深沉。因此作家蘇童曾說:「老三如此完美,堪稱中國情聖!」

就情節架構而言,小說中主幹延伸出的旁枝,有些繁複錯節,看似更加突顯了靜秋的魅力,但卻顯得多餘,這些情節的存留,在我看來,只是增加讀者對於靜秋肉體魅力的想像。因此我比較喜歡電影淡筆描繪老三和靜秋的性慾望,電影中的女演員不但沒有小說中描寫的前凸後翹,靜秋和老三獨處於護士房間時,老三對靜秋身體再多的探索,也僅僅是隔靴搔癢,隔著衣褲而無肌膚之親。我認為,過多地描寫身材外貌,不免流於重外在不重內在的膚淺之說,也像在物化女性,他倆的一見鍾情幾乎也就能等於肉慾的吸引。

而就故事本身,作家石一楓說:「用文革裝點濫情」。過去以文革為背景的小說,多描寫文革對於人民的迫害,如張藝謀也曾改編過的電影《活著》。電影中,男主角福貴的兒子有慶死於大躍進,在前往煉鋼的途中,被區長的車輾死,而女兒鳳霞,死於產後出血過多,因醫生都被抓去批鬥,毫無經驗的革命學子對於生產無能為力。小說《山楂樹之戀》的文革元素主要在於靜秋的思想表現和內心獨白,如靜秋常說:「做最壞的思想準備」、「我家成分不好」,還有文中的一段敘述:「靜秋覺得爸爸被打成『地主分子』真的很冤枉。爸爸很早就離開地主家庭,出去讀書去了,像這樣的地主子女,因為沒在鄉下收佃戶的租,是不應該劃成地主的。」過去的小說較多描寫文革對於人的直接迫害,而《山楂樹之戀》寫的是文革思想對女主角的思想改造。電影中,加了一幕兩人涉水的場景,當老三說自己家裡是資產階級,母親因受不了屈辱而自殺時,靜秋倒退了好幾步,表現了「不該與成分不好的人過於接近」的心理狀態。我認為,文革真正可怕之處不在於批鬥、貧窮、死亡,而在於改變了一群人的頭腦,使其順從、盲從,而無獨自思考的能力,如同靜秋。

我想,《山楂樹之戀》之所以能深受各年齡層的讀者喜愛,或許能對應到為何現代人不斷渴望愛。愛不是沒有,而是永遠不夠。追求功名利祿,身披綾羅綢緞,委居雕樓華宇,求學、工作,四處奔波,身邊的人們代際更迭,人們在人流裡穿梭徘徊,相遇相知,甚至相愛,或許已握住了他的右手,但卻不曉得,下一秒鐘會有誰牽起他的左手。門當戶對,雙親同意,是每個時代下愛情的難題,過去的生活圈小,也較保守,文革下的愛情,或許短暫、或許錯失,卻也只要等著「哪天政策就改變了」。而現代人的愛情,因為思想漸漸開放,社會紛擾撩亂,個人意識高漲,價值觀也漸漸曲折分岐,愛情已經不只是愛情,貌似愛情的愛情,可能只是為了填補生活的空白、炫耀自己的魅力、滿足難忍的性慾……。愛情本來可以很純粹的,只是有時候,各種為了添補匱乏的愛情讓我們以為這就是愛。因此,讀者從《山楂樹之戀》中,看到最質樸、純淨的愛情,看到內心深層的渴望,原來世上真有這樣的愛情,只是這樣的愛情似乎已經絕跡!

山楂紅,山楂白,綴滿枝頭的白色山楂花,莖脈與花瓣絲紅成網,淒美愛情故事包裝著殘酷的歷史真實——抗戰鬥士的鮮血、毛澤東的紅皮語錄、文革時期人民的哀鴻遍野。山楂白,山楂紅,看似風平浪靜的戀情之下,是靜秋與老三剎紅、熾熱而洶湧的愛。


想多說點話:

電影與小說畢竟屬於不同文類,在表現與手法上必然會呈現出不同樣貌,帶給讀者不同感受。我們時常認為圖像、影像是比較直接且明瞭的表達方式,但由於文字能更細膩地刻畫,因此我們能從文字中見其全幅,亦能從文字中見其細節,也因為如此,文字其實能表現得比圖像、影像更為露骨。這就是為什麼小說版的《山楂樹之戀》比電影版更露骨,因為影像能稍微隱藏、能悄悄帶過,以呈現導演想要呈現出的效果。不是說文字不能隱藏,不能悄悄帶過,而是這部小說剛好是大眾小說,它的所有語言都是直白的,是讀者一眼就能讀清的。

這正是文字。因為能更詳細,所以也更加露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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